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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布尔乔亚:以艺术作为心理创伤的解药,蜘蛛是她对母亲的颂歌 | 致敬勇气 VII

TANC 艺术新闻中文版 2023-10-30


路易斯·布尔乔亚专访视频:我转憎恨为爱(I Transform Hate into Love )


路易斯·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的父亲常常在布尔乔亚小的时候玩一个饭后助兴的游戏:他拿来一个橘子,用笔在橘子皮上画出一个小人的轮廓,然后用小刀沿着轮廓线条将整块橘子皮切割下来。完整的橘子皮呈现出一个小人的形状,而从子根部抠出的经络则恰似橘皮小人凸起的私处。


纪录片《路易斯·布尔乔亚:蜘蛛、情妇与橘子》图片


“这个小人真好看,我觉得它就像我的女儿”,布尔乔亚的父亲总是这样说。“但它明显不是我的女儿,因为我的女儿‘那里’什么都没有。”父亲的一番话常常逗得在场的人们哄堂大笑,但是对于童年的布尔乔亚来说,父亲公开羞辱般的玩笑和父亲对于布尔乔亚性别的失望却随着游戏不断重复在她的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


艺术家路易斯·布尔乔亚


她从此变得愤怒、害怕、焦虑,甚至50多年之后,当她在2008年的纪录片《路易斯·布尔乔亚:蜘蛛、情妇与橘子》里讲到父亲的这个“游戏”,时,仍然忍不住情绪激动地流泪。


2021年,纽约犹太博物馆(Jewish Museum)将呈现原定于2020年秋季举行的展览“路易斯·布尔乔亚:弗洛伊德的女儿”(Louise Bourgeois, Freud’s Daughter)。展览将由菲利普·拉拉特·史密斯(Philip Larratt-Smith)策划。


布尔乔亚的心理治疗手稿


据悉,这次展览将围绕分别于2004年和2010年在布尔乔亚家中发现的心理治疗的手稿展开。这批手稿详细记录了布尔乔亚在1952年至1985年期间在纽约接受心理治疗的过程。展览将同时结合近40件布尔乔亚艺术生涯的代表作,向观众呈现布尔乔亚与心理分析之间曾经不为人知但复杂且矛盾的关系,更加全面具体地展示布尔乔亚的童年遭遇对她的艺术创作产生的影响。


布尔乔亚1994年的日记及手稿


自2010年以来,策展人菲利普·拉拉特·史密斯已经策划了多个围绕布尔乔亚与心理分析的展览。在他看来,布尔乔亚的艺术为我们提供了研究艺术创作与心理疏导之间独特的全新视角。正如他所写:“布尔乔亚的艺术与文字象征了她对于心理研究中诸多方面的原始贡献。”



“我曾经在梦里治愈了这种伤痛”,布尔乔亚讲完父亲的餐桌游戏之后说道。“(我梦到)他当时正在讲笑话,然后他的眼睛掉到了饭桌上。有只猫跳上了饭桌,然后一口吃掉了他的眼睛。我就是这样完成了我的报复。”但事实上,布尔乔亚与父亲的关系从未像梦中那样简单干脆。

1911年,作为家中第二个女儿的路易斯·布尔乔亚在法国巴黎的一个从事挂毯修补生意的家庭出生。对于一直想要一个儿子的父亲来说,布尔乔亚的出生无疑令他失望。布尔乔亚的母亲甚至在女儿出生之后紧张地惊呼“我要如何才能留住我的丈夫”。为了弥补丈夫心中的遗憾,布尔乔亚的母亲给女儿取了和丈夫一样的名字“路易斯”。两年之后,弟弟出生,但布尔乔亚那时已经成为了父亲最喜欢的孩子。

路易斯·布尔乔亚,《眼睛》(Eyes),1982年


但是父亲的喜爱并没有给布尔乔亚的童年带来快乐;相反,在布尔乔亚成长的过程中,她发现父亲对于自己所谓的喜爱似乎演变成为了他可以肆意摆弄自己的理由,其中橘皮小人的游戏尤其令布尔乔亚无法理解父亲这种趋向于病态的情感。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布尔乔亚的父亲应征入伍,母亲则选择带上尚且年幼的布尔乔亚追随着丈夫辗转于不同的战场后方。在幼年的布尔乔亚眼里,一个精神紧张且疲于奔命的母亲和一个抛弃了家庭的父亲是她心中第一道严重的伤疤。

路易斯·布尔乔亚,《离合》(Clutching),1962年


“男人们都疯了,女人们都很忧伤”,布尔乔亚后来回忆起一战后法国的社会景象。在布尔乔亚的记忆里,父亲在战争结束之后便很少顾及家庭。1922年,父亲为11岁的布尔乔亚和姐弟三人聘请了家庭英语教师萨迪,但同时父亲也开始了与萨迪长达10年的婚外情。这段婚外情直到布尔乔亚的母亲在1932年因流感去世才结束。父亲的背叛与不忠和母亲的隐忍进一步加剧了布尔乔亚心中的怒火和创伤。多年之后,布尔乔亚创作了一系列螺旋型的雕塑,象征她对这段经历自传式的记录。她说:“螺旋对我非常重要。这是一种‘拧’的动作。当我还是孩子时,我会在河里清洗挂毯。洗完挂毯之后我会用力把它们拧干......后来,当我梦到父亲的情人时,当我梦到将她除掉时,我就会把她的脖子拧断。”
 

路易斯·布尔乔亚,《螺旋形的女人》(Spiral Woman),1984年


这样看来,布尔乔亚的梦境里似乎充满了对于父亲的负向俄狄浦斯情结:她憎恨父亲,同时同情母亲。布尔乔亚1974年的著名作品《毁灭父亲》(The Destruction of the Father)里将餐桌上吹牛的父亲最终肢解并且吃掉的幻想甚至可以进一步证明这一结论。

路易斯·布尔乔亚,《毁灭父亲》(The Destruction of the Father),1974年


但是,在与布尔乔亚共同工作超过30年的助手杰瑞·格罗沃(Jerry Gorovoy)看来,布尔乔亚对于父亲的感情却是爱恨交织的。“她爱她的父亲,虽然他们之间有很多冲突,而冲突的大部分原因是由父亲的不忠引起的”,他说。1951年,布尔乔亚的父亲突然离世,布尔乔亚由此陷入严重的抑郁症,并且在之后近十年里消失在公共视野里。布尔乔亚从1952年开始跟随素有“第二代弗洛伊德主义者”之称的亨利·洛文菲尔德医生(Dr. Henry Lowenfeld)进行心理治疗,并一直持续到医生去世时才停止。
 
长达30多年的心理治疗似乎成为了布尔乔亚将自传式艺术创作视为心理治疗结果的佐证,但事实上,布尔乔亚最终否认了心理治疗的作用;相反,她意识到,艺术创作本身就是“一种心理分析的形式”,是“通向潜意识的方式”。“弗洛伊德对艺术家、艺术家的问题和艺术家的痛苦什么都没有做”,布尔乔亚在1990年的文章《弗洛伊德的玩具》(Freud’s Toys)里写道。“艺术家的身份本身就包含了痛苦。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家不断重复他们自己的原因。因为他们无法找到解药”,她说。
 

路易斯·布尔乔亚,《母亲》(Maman),1999年

“我没有妈妈了。父亲的情人无处不在,我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巴黎。”母亲病逝之后布尔乔亚这样说。1937年至1938年间,布尔乔亚通过当时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馆长阿尔弗雷德·巴尔(Alfred Baar)的介绍认识了美国的艺术史学家罗伯特·戈德沃特(Robert Goldwater)。戈德沃特与父亲截然相反的气质吸引了她。同时,原先在巴黎索邦大学修读数学的布尔乔亚开始学习艺术。

面对童年跌宕的经历,布尔乔亚曾经被数学的确定性及其带来的安全感深深吸引,但是当最终谈到数学带来的失落时,她说:“你曾经被告知两条平行线永远不可能相交。然后你发现,在非欧几里得的几何空间里他们可以轻易相交。我非常失望。于是我开始寻取情感的确定性。”
 

2017年MoMA举办“路易斯·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展览

1938年,布尔乔亚与戈德沃特结婚之后搬到了纽约。纽约的高楼大厦令初来乍到的布尔乔亚感到着迷。“天空、高楼、房屋,他们彼此相识又相互认可”,布尔乔亚这样赞叹纽约的天际线。2017年,MoMA展示了一批布尔乔亚早期以纽约高楼作为人物形象的版画。对于当时的布尔乔亚来说,使用形态工整、结构稳定的建筑物作为画面中的拟人形态可谓是最美的视觉表达。


然而对于布尔乔亚来说,通过艺术寻求“情感的确定性”最终被证明是一场夙愿。正如她否定了心理分析的作用一样,她意识到,“艺术就是现实”。作为一名艺术家,只有像西西弗斯一样对于童年创伤进行反复检视并加以创作,才能通过艺术找到痛苦的解药。在困扰布尔乔亚的诸多议题之中,“抛弃”与“被抛弃”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2017年MoMA举办“路易斯·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展览


“她的父亲因为参加一战抛弃了她”,英国心理分析师、布尔乔亚的研究者朱丽叶·米切尔(Juliet Mitchell)曾经在《伦敦书评》中写道。“她的母亲因为生了新的小孩、接受了萨迪成为自己眼皮底下的情妇,以及过早离世抛弃了布尔乔亚。而路易斯自己又抛弃了法国的家庭和法国”,米切尔说。

路易斯·布尔乔亚,《人物》(Persongae)系列,1940-1950

1940年代至1950年代期间,布尔乔亚使用细木条创作了一组名为《人物》(Persongae)的雕塑来化解对于自己“抛弃”法国的内疚和负罪感。这组作品曾经在纽约的橄榄石画廊(Peridot Gallery)首次展出。布尔乔亚在描述这组雕塑时说:“我一直饱受思乡的折磨。我于是(通过《人物》)来重新组织家庭结构,帮助我度过或者忍耐思乡之情......这是一种哀悼方式。”

1979年,布尔乔亚在纽约汉密尔顿当代艺术画廊(Hamilton Gallery of Contemporary Art)呈现了装置作品《对抗》(Confrontation)。在开幕现场的表演中,歌手苏珊·库珀不停地唱着:“她抛弃了我,在很久很久以前。”
 

路易斯·布尔乔亚,《对抗》(Confrontation),1978年


古根海姆美术馆的策展人南希·斯佩克特(Nancy Spector)谈到《对抗》时说:“这是(一件)关于脆弱和面向公众暴露自己的作品”,格罗沃则说:“路易斯总是说,人要对抗自己。”当布尔乔亚自己成为母亲后,她开始通过自我对抗思考自己的身份,但这一经历再次激发了她的焦虑和紧张。

1958年,布尔乔亚写下这样一首诗:“我是一个失败的妻子/女人/母亲/女主人/艺术家/女商人”;2009年,布尔乔亚又写下了一组名为《我害怕》(I’m Afraid)的诗。父亲对布尔乔亚性别的失望影响了她一生。1982年,当罗伯特·梅普尔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为布尔乔亚拍下那张经典的肖像时,布尔乔亚将一件酷似男性生殖器的巨大雕塑夹在了腋下。值得注意的是,这件雕塑被布尔乔亚取名为法语的《小姑娘》(Fillette)。
 

艺术家路易斯·布尔乔亚

最终,即便在布尔乔亚的眼中看来,母亲忍辱负重且早逝的一生是对自己另一种形态的背叛与抛弃,但她还是在母亲那里找到的慰藉。布尔乔亚创作了如今最为人熟知的“蜘蛛”系列作为对母亲的致敬。“蜘蛛是我对母亲的颂歌”,布尔乔亚说。

我的母亲是我最好的朋友

像蜘蛛一样

我的母亲也是一个纺织者......

像蜘蛛一样

我的母亲聪明、有耐心、整洁。


布尔乔亚的巨型蜘蛛雕塑往往强壮有力。它们既是捕猎者,又是保护者,就像母亲一样。
 

 
1982年,MoMA的策展人黛博拉·怀(Deborah Wye)为71岁的路易斯·布尔乔亚策划了人生第一个大型美术馆展览。布尔乔亚以回顾展的形式第一次正式进入了当代艺术的语境。在此之前的数十年间,布尔乔亚虽然在纽约的多个画廊举行过小型展览,但随着1940年以来以男性艺术家为主导的美国抽象表现艺术在纽约蓬勃兴起,布尔乔亚自传式的艺术创作并没有引起业界或是市场的关注。“不是我忽略了市场,而是市场忽略了我”,布尔乔亚这样说。“但是没有关系”,她又说。沉寂的市场恰好为她提供了创作需要的绝对的安静。
 

1982年于MoMA举办的“路易斯·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展览

面对布尔乔亚被忽略的原因,黛博拉·怀和艺术评论家露西·利帕德(Lucy Lippard)分别回忆,经过严格艺术史训练的她们在最初接触布尔乔亚时都不知道应当如何对待她和她的作品。“很难找到一个足够生动的框架来盛放布尔乔亚的雕塑”,利帕德在《路易斯·布尔乔亚:由内而外》(Louise Bourgeois: From Inside Out)一文中写道。自1930年起,布尔乔亚虽然在纽约结识了从超现实主义到抽象表现主义的众多著名艺术家,但她本身似乎总是游离在任何一个流派之外。格罗沃说,当时,没有进行抽象表现主义创作的艺术家都会被认为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存在”;但布尔乔亚自己说:

我对艺术史并不是那么感兴趣......

艺术史是一件事

作为艺术家是另一件事

我知道我是历史的一部分

我是巨大的墙上的一颗小石子


但布尔乔亚注定不会成为一颗小石子。艺术评论家克里斯托弗·奈特(Christopher Knight)指出,布尔乔亚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她“打破的禁忌”。经历了现代主义与当代艺术交替的“布尔乔亚是第一位展现了情感深度和家庭议题的力量的现代艺术家;在她之前的男性艺术家们都只是浅尝辄止,而女性完全不被允许这样创作。”而在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的馆长弗朗西斯·莫里斯(Francis Morris)看来,布尔乔亚则是20世纪唯一一位在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领域都具有重要意义的艺术家。她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具有普世价值。
 

游击队女孩,《作为一名女性艺术家的优势》,1988年

随着布尔乔亚在80年代进入当代艺术的主流视线,即便布尔乔亚强调自己自传式的创作并非女性主义,布尔乔亚和她的艺术仍然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美国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仰慕的对象。1992年,游击队女孩(Guerrilla Girls)在抗议古根海姆美术馆新馆开幕展览中女性艺术家的缺乏时,在著名的抗议海报“作为一名女性艺术家的优势”中就使用了布尔乔亚的一句话:“你的事业可能在80岁的时候才有起色”。最终,展览被更名为“从布朗库西到布尔乔亚”(From Brancusi to Bourgeois)。“布尔乔亚成为了游击队女孩的偶像”,她们说。
 

路易斯·布尔乔亚在其家中

布尔乔亚直到2010年病逝之前都在创作,并且在家中开设了著名的周日沙龙,为年轻艺术家提供直言不讳的艺术批评,将她从童年时期就形成的性格保留到了最后。后来,布尔乔亚不再参加展览开幕,也不常接受采访,她说自己“不再在空间里旅行,只在时间里旅行了”。她最后跟格罗沃说:“你去告诉他们,我的作品比我自己在那里更能代表我自己。”(撰文/Laura Xue)

本文图片及视频来自 MoMA,Tate,Guggenheim Museum,The Easton Foundation/VAGA,NY,Freud Muse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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